承认生活煎熬,乃自由之始。
JULIERESHE
封面:LeonardoSantamaria
精神健康MENTALHEALTH
抑郁的滋味,我依然记得。那是种惊慌的心境,似乎永远不会到头。光是想到要醒来,我都会害怕。由于担忧明日,未来蒙上了阴霾,积极乐观不知为何物。我的内心动荡不安,不时莫名感到反胃,会突然感到外物攫住了我的心灵。我不认识这个陌生的自己,我想知道曾经开朗的那个我去了哪里。
我的抑郁因情伤而起,但究其原因,不只是分手的冲击,而是发现那个你曾相信、曾深爱之人,那个最亲密、并承诺永不分别的人,已经变了。变成了对你的痛苦漠不关心的一个陌路人。我发现这个亲爱的人不过是幻像而已。过往变得毫无意义,未来则不复存在。于是这个世界本身,便不再可信。
在那些沮丧的日子里,我发现他人对我的态度同以前大不一样。这个社会对抑郁的容忍度并不太高,我身边的人分成了两类。一类想把我修好,鼓励我振作起来,叫我去寻求心理咨询师的帮助。另一些则像躲避病菌一样对我避之不及。事后去看,他们有这般反应,我能够理解:毕竟,那会儿我愤世嫉俗,怀疑一切,心态悲观,甚至懒得礼貌待人。
—LeonardoSantamaria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对他人的真实苦难,我能了解得更深了。在我的低谷里,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暗面,从前我一无所知。那扇通向现实的窗户打开,瘆人的景色映了进来,我便不再能够忽略痛苦和妄想。我的经历并不独特,但某种意义上,这段经历的意义得到了拔高,因为我除了是一个惨淡分手的普通人,还是一名哲学家。作为哲学家,我知道看似明显的道理,远非永恒真理,获得真理要求严格的明辨与分析。因此,根据经验,我倾向于怀疑下面这种看法:即积极情绪等同于健康,而消极情绪等同于扭曲。有没有这种可能,在那些低落的日子里,我终于看见了世界的本来模样?
当你戴上“积极”的有色眼镜
在我沉沦之前,我的博士导师有个观点一直让我困惑。这位斯洛文尼亚科学和艺术学院的哲学家,名叫阿伦卡·祖潘西奇。在他看来,我们习以为常的追求幸福的奋斗,构成了一种压迫性的意识形态。为这个世界增添幸福的愿望,到底可能有什么错,有什么压迫可言?
三省吾身之后,我开始同意她了。环顾四周,我们的目标是:让自己和他人都保持永久幸福。过度宣传幸福所伴随的,则是那些与幸福相对之物蒙上污名。包括抑郁,焦虑,悲伤或失望。我们称这些情感折磨为同正常的背离,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一种需要治疗的病症。悲伤的声音过不了内心的审查,因为这是种病。
美国心理学会将抑郁症定义为“一种常见而严重的疾病,会对人的感觉,思维方式和行为产生负面影响”。光是“抑郁症”三个字就使患者感到羞耻,也意味着抑郁需要被治愈。很难说上述态度是治疗师和医疗机构主动采纳的,还是主流文化影响下的结果。无论何者,现今多数疗法都以将负面情绪悉数清除为目的。
各类消除负面念头的方法中,最有名的要数认知行为疗法,缩写为CBT,最初被设计作为抑郁症和焦虑症的治疗手段。它基于精神疾病认知模型,由美国精神病学家亚伦·贝克在六十年代末发表[1]。贝克假设了抑郁是由消极的思维方式引起,后者被称为“致郁性思维”。抑郁之时,我们倾向觉得自己无药可救,注定失败,无人喜欢,缺少资格,无甚价值,应受怪罪,被人拒之千里。负能量的世界观,你肯定也听过不少,“我长的难看,一无所长”,“没有人珍视我”,“我不抱希望,因为情况永远不会改变”,“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糟!”贝克认为,受到沮丧的影响,我们的思维方式被扭曲,变得没帮助。CBT从业人员接受的训练,旨在发现并纠正扭曲的思想,引导我们向着快乐的终点跑步前进。
那个时候,在我那些被我远离的朋友的影响下,我去了见了一名CBT治疗师。如您所见,我并未完全康复,仍然觉得自己充满“致郁”思想。我对该疗法的感受经历了变化,先是渴望信任自己,也信任治疗师的处理,后来我对这种渴望感到生气。我觉得,他好像在有意说着那些我想听的话,就像面对一个需要安慰的孩童,讲着愉悦的睡前故事,以远离周遭的严酷现实。
接纳与承诺:当现实不似我所想
GEORGEMUSSER认知行为疗法并非完美,接纳与承诺疗法能否帮助人们克服痛苦与恐惧?相关阅读→
“致郁”思想无甚愉快,甚至难以忍受,但未必意味着它们呈现的现实遭到了扭曲。有没有这种可能:现实确实一塌糊涂,而当我们陷入抑郁,那些粉饰太平的错觉,就被我们丢在了一旁?
反过来,会不会积极的思考反而是一种对现实带有偏见的理解?如果当我低落时,我能从中学到一堂教训,而我又无法以更低的成本去学到它,那又如何?当不切实际的幻想退潮,现实那些冷峻的岩石露出水面,我焦虑的源头会不会正是后者?要是在我们沮丧之时,能更准确地感知现实,又怎么讲?如果我对幸福的需求,和对缓解抑郁的心理治疗的需求,都建立在同一种幻像之上,该怎么办?有没有可能,所谓的*金治疗准则,只是给人慰藉的伪科学?
什么是“积极错觉”
人的日常思维有许多偏差和曲解,这点为现代心理学所承认。但是一般会将这些偏差置于积极性的框架内来理解。简言之,主流意见认为,只要不干扰到积极的心绪,那些平常的错觉就是健康的。
“积极错觉”这个概念最早出现在八十年代一篇心理学论文[2],作者为南方卫理公会大学的雪莱·泰勒,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乔纳森·布朗。积极错觉是常见的认知偏见,它基于那些不切实际的有利想法,关于自己或者他人,关于身边处境和周围世界。积极错觉的类型包括不切实际的乐观,虚幻的优越感,自以为事情尽在掌握。
这种优越感使我们高估了自己相对于他人的能力和素质。一份又一份研究表明这种错觉相当盛行[3]。大约75%至80%的人认为自己在几乎方方面面都高于平均水平,无论是智商,学业能力,工作表现,还是对偏见的觉察力,浪漫关系中的幸福感。但是,无情的数学告诉我们这绝非事实,所谓“平均”就意味着,绝不可能每个人都高于平均。
—JamesLipnickas
今天的积极主义趋势可以追溯到昨日的宗教,后者曾为大众提供生活的指导和灵*的救赎,为世界描绘了美好图景,提供了完满结局。在世俗世界,心理学填补了宗教消退所留下的空白,得以为人们提供解释,提供生活会更好的希望。替代了宗教的心理学,仍然完整保存了基督教传统的诸多特点。情感顾问或者咨询师扮演的角色,要求我们定期见面的规定,像极了牧师主持礼拜,听取忏悔。无论咨询师或牧师,他们都具备权威,宣称您出了什么问题,并告诉您如何解决。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认为心理治疗起源于牧师之职,教会提供指引和关爱的首要目的,便是达到个人救赎。
当代丹麦学者,安德斯·德雷比·索伦森(AndersDrbySrensen)指出[4],我们欲摆脱痛苦和焦虑,并最终找到幸福的这种现代愿望,至少部分源于从世俗苦难中解脱,上到天堂的宗教观念。在世俗世界里,救赎已成为我们凡人生活的主线任务。天堂不再是一个脱俗的高处,而是关于追求彻底的,完全的幸福。我们这个时代正致力于把人间建设为天堂。
与宗教及其所呼应的心理治疗相比,哲学显得如同异端邪说。病得最重的患者要数德国哲学家亚瑟·叔本华(-),他认为痛苦无可避免[5],并且是你我存在的关键要素[6],并以此观点闻名。在他看来,存在并无意义或目的,漫无目的的奋斗推动着生活向前,而这种努力永远无法带来充实和满足。他颠覆了我们积极向上的世界观:我们生存的默认状态不是那偶尔被痛苦打断的幸福。相反,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刻骨之痛,一种无尽的哀悼。叔本华声称,它永远不会变得更好:“今天很糟,明天会更糟……”叔本华认为,拥有意识让人类处境更加艰难,因为有意识的生物对痛苦的感受更加剧烈,并能够反思自身存在的荒谬性。“定会有人告诉我……我的哲学毫无慰藉可言——因为我实话实说。人们宁愿求心安,相信主的一切安排都是好的,”他在《论世界的苦难》一文中写道。“那么去找祭司好了,别来烦我们哲学家。”
另一位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也没有提供太多慰藉。他称焦虑是人类生存的基本状态之一,并区分了真实的生活形式和非真的生活形式。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非真的生活状态,淹没于琐事,烦恼与担忧。我们对徒劳无功和存在意义的疑问,被日常的喧嚣所盖过。我们去上班,带孩子,处理人际关系,打扫房间,上床睡觉,然后明日再做一遍。我们周围的这个世界似乎合理,甚至很有意义。但是,真实的生活只有在焦虑中会浮现。然后,我们开始具有自我意识,得以开始自由思考,拒绝社会加诸于我们的由大家共用的幻象。在海德格尔看来,焦虑代表着一种适当的的哲学情绪。
挪威思想家彼得·韦塞尔·扎普夫(PeterWesselZapffe,-)在哲学悲观主义的方向上走得更远。他说,人类意识不幸发展过度,导致了存在主义焦虑*。扎普夫在他年的论文《最后的弥赛亚》[7]中将人的意识称为“一个生物悖论,一种荒谬可憎之物,一个不幸特质的过度放大”。人类发展出的这一需求已经无法满足,因为自然本身并无意义。他认为,为了生存,人类必须抑制这种破坏性的意识过剩。这是“社会适应的前提,也是获得所谓健康正常的生活所包括的各种东西的前提”。
*译者注:对“存在主义焦虑(existentialangst)”的解释可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