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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5/31 16:04:00

摄影:阿靖zi模特:Fairyria

1

龄洲光着脚跑出来。天正黑着,远处的风卷着雪花一股脑地吹了过来。她像不知道冷似的,在屋檐下站了半天才小声问:“定川哥,你睡了吗?”

屋里响起细小的声响,有人推开窗子说:“先进来。”

她轻车熟路地沿着窗台翻了进去。里面炉子烧得旺,暖得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她还没说话呢,周定川就问:“又挨打了?”

“没呢。”她满不在乎地一笑,“我跑得快,他才刚把手抬起来,我就溜出来了。”

她说着还模仿了一下,动作滑稽,像是根本就不在意。周定川没吭声,她又说:“哥,我今天能在你这儿睡一晚吗?”

“我去给你打盆热水。”周定川说,“脚不冷吗?”

他说着,披上衣服出去,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热水盛在搪瓷盆里,底上的两只小鸭子像是活了。她拿脚趾扑腾水波,一旁的周定川拿热水袋替她捂耳朵:“去年就生了冻疮,好不容易才好了,今年又发作可怎么办?”

“哪就那么娇气了?”

“你也是个大姑娘了……”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明天我让我爸跟谢叔叔说一声,你都这么大了,他还说打就打的,这样不好。”

她擦干脚,裹着被子滚到了里面,周定川躺在床边,两个人都没睡着。半晌,她小声说:“不用麻烦叔叔了。”

“不麻烦……”

“说了也没用呀。”小姑娘慢吞吞地说,“反正老谢喝了酒就要吓唬人,不吓唬我,总不能吓唬小东西吧?”

小东西是她弟弟,去年刚出生,难产,害得她没了妈妈。她管自己爸爸叫老谢,说起来倒像是在说外人。

“叔叔管了那么多次,他总说好好好。不喝酒还好,喝了酒就什么新仇旧恨都上来了。我知道,他恨不得死的人是我,他和小东西还有我妈才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龄洲,”周定川打断她,“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又是什么样呢?她一肚子的委屈同心酸,埋在心里,在下雪的夜里才敢小声地说出来。周定川替她感到难受,却无能为力。他只大她三岁,两个人都太小了,小得像是没长出爪子的动物,只能蜷在一起取暖。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往里钻了钻,靠着墙睡着了。周定川等了一会儿,替她把被子掖好,这才也睡下了。

2

龄洲今年刚十一岁,猫憎狗厌的年纪,像只闲不住的小猴子。可在周定川面前,她总是乖乖的,就像是孙悟空戴了紧箍咒,怎么着都要听话。

他是她的大哥哥,是要替她出头的。上学的时候两个人一起,他支着车,她则匆匆忙忙跑去路边的摊子上买了一兜茶叶蛋和两个鸡蛋饼。她两口就吃了一个蛋,堵在嗓子里,他拍了她的背两下,这才替她顺下去:“慢点吃,噎坏了可怎么办?”

她就仰着头傻乐:“哥,替我把粥打开。”

远处的校园里响起了铃声,两个人这才不慌不忙地往里走。他已经上初中了,她还在读小学。分别时,他又替她把红领巾给系好了,端详一下没什么纰漏,这才放她走。

所以后来他的哥们儿总说他:“养女儿都没你这么仔细的。”

他听了就笑,可回忆起来,那时的她瘦瘦小小的,手腕细得像是一碰就会断掉。他整天都在发愁,学习的间隙就想:这么瘦不像话。

他的父母离了婚,他跟着爸爸。老周是厂子里的总工程师,早出晚归。龄洲妈妈没去世时,他总去蹭饭,现在蹭不成了,他就琢磨着自己做饭。放了学,像他这么大的小子三两结伴,有打篮球的,有拿了钱往游戏厅钻的。可他不一样,他先拐去隔壁,把龄洲给提溜上车,路过卖零食的摊子,斟酌着给她买点解馋的零嘴。

他不准她多吃,怕吃饱了晚上会吃不下饭。龄洲挑食,不爱吃肉,他翻看菜谱,图上光鲜的一盘菜到了他的锅里,总是一副黑漆漆的样子。两个人尝了一口后都不说话,他想了想说:“不然带你下馆子吧。”

“那多浪费啊。”她眨巴眨巴眼睛,“我觉得味道还行。”

她是个小马屁精,捧他的场可谓不遗余力。她跑去厨房倒了一碗水出来:“有一点咸而已,在水里涮涮吃就行了。”

周定川被她逗笑:“吃坏了肚子可别怨我。”

“那不可能。”她也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十足俏皮。

吃了饭,两个人头对着头写作业。她成绩挺好,脑子灵光,只是不大专心。灯下飞过一只蛾子,她盯着看了半天,被他敲了脑袋后才心虚地低下头,又没话找话说:“哥,等我长大了,咱们还能住一起吗?”

“应该不行了。”

“为什么?”

“到时候咱们都各自成家立业了,住在一起不嫌挤啊?”

她想了一会儿,有些不高兴:“算了,拉倒。”

“哎。”他无奈,“聊个天怎么还生气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把笔给摔了,收拾了东西要回家。老谢带着小东西不知道去哪儿了,屋子里黑黢黢的。她拿钥匙开门,半天也戳不进锁眼里。最后还是他伸出手:“我来吧。”

她气呼呼地进了门,刚要甩关上,他已经进来了,轻车熟路地替她去烧水。屋子里有了烟火气,渐渐也就暖和起来。她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扭扭捏捏地说:“哥……”

“怎么了?”

“我不是生你的气。”

“知道。”他替她把第二天要用的书本收拾好,“咱们往后买住对门的房子。你有事在屋里叫一声,我一推门就能来,成吗?”

她总算笑了:“到时候我就是大姑娘了,才不会天天叫你呢。”

话是这样说,可她明显开心起来,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转。周定川心里好笑,却又觉得有点心酸。屋子这么大,却只有他们俩,等他一走,就只剩下她一个了。

“龄洲啊,”他突然说,“等长大了就好了。”

3

长大了怎么好他们并不知道,只是觉得一定跟现在不一样。

上学时老师布置作文,要写以后的梦想,龄洲写了要赚大钱。她这个梦想很市侩,老师给了她一个七十分。周定川翻看的时候问她:“以前不是说要当舞蹈演员吗?”

“我要赚钱。”她很固执,一口咬定这个答案。周定川拿她没办法,要摸她的头,可她一下子扭开了。

他的手落了空,像是没了着落的叶子。她眼里带着惊慌,周定川愣了愣,突然说:“别动。”

他的语气里不带什么情绪,可她就不敢动了。他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她头发好,黑压压的,可被老谢领着去街口的理发店剪了个短头发。周定川一直觉得可惜,现在却要慢慢地拨开,看到她脑后的肿块。

“还疼吗?”他小声地问。

她也小声地答:“已经不疼了。”

“上药了吗?”她摇了摇头,他就去柜子里拿了消肿的药,替她小心地涂上。清凉的味道弥漫开来,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冷不防问,“他打的?”

“不是……”她下意识地反驳,看他一眼,还是改了口,“我不小心把小东西的碗给碰掉了。他说我是故意找碴儿,推了我一把,就撞在了柜子上。”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还好没撞在柜角上,只是起个包而已,几天就好了。”

她说完怯怯地住了口,因为瞧见他的脸色,坏得有些吓人。他一直都很温和,见到老谢也礼貌地喊一声“谢叔叔”。可这些尊敬不是给这样一个男人的,他没见过龄洲挨打的样子,她是个小机灵*,总说自己躲开了。他不敢想,她到底还有多少伤口瞒着他。他气得浑身发抖,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她吓得一抖,带着哭腔说:“定川哥,你别生气。”

“除了这次,他还打过你吗?”

她犹豫了一下,在他的注视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周定川猛地站起来向外走去,她看他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一把抱住他的腰说:“哥,你别去!”说完哇的一声哭出来,“你打不过他的!”

她哭得太惨,抽噎着还不忘用力拖住他。天边的晚霞像是打翻了油彩罐子,流光溢彩地淌了满天,天与地都是很漂亮的颜色。可他们两个人夹在中间,像是两只无能为力的小蚂蚁。他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许久后蹲下身子替她把眼泪擦干:“别哭了。”

可她止不住,眼泪又淌下来,像决了堤的水。他实在是擦不干净,索性说:“那你哭个够吧。”

她又呜呜咽咽地哭了半天,渐渐哭累了,他牵着她的手说:“吃不吃肯德基?”

那年头肯德基还是个新鲜东西,她摇头:“贵。”

“我竞赛拿了第一名,发了奖金。”他是正儿八经的好学生,学校里的各种竞赛都少不了他。她这才点了点头。

两个人牵着手走过去,街上的风渐渐暖起来,看得到时髦的女郎换上了裙子。他看了看她的短发,还是有些遗憾:要是扎了辫子,一定更好看。

他又想起什么,问她:“他是不是难为你了?”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要买书,他不给钱。”

谁家的父亲不盼着孩子学好?可她的父亲不一样。男人有了儿子,就把女儿看得不那么矜贵,毕竟早晚要嫁人的,一个赔钱货,浪费那么多钱做什么?这些话说得多了,她也就懒得要了。只是这次不一样,她马上要念高中了,好学校就那么多,她想要追着周定川一起,就只能加倍努力。其他同学的钱都交了,不过几块钱,谁家会舍不得?可她没有,急得团团转,最后动了歪脑筋,去翻老谢房间的柜子。所以她说了谎——这是她第一次对周定川说谎。她不是砸了小东西的碗才挨了打,她是被老谢当场给抓住了。

那钱到底也没要来,她下定决心,等长大了,一定要赚大钱,顶好离这个家、离老谢都远远的。她要有本事、有出息,要老谢尝尝后悔的滋味。这些话她都藏在了肚子里,谁都没说过。她咬着牙,顶风冒雪地往前走。想要停下来时,就想想老谢给她的巴掌同羞辱。谁都只有一辈子,不活出个人样又怎么对得起自己?

她还没长大,却天赋异禀地学会了粉饰太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要多少钱?”

“哥。”她低下头,慢吞吞地说,“我不能当个小乞丐。”

她说得漠然,可他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从他的角度看去,小丫头垂着眉眼,尖尖的下巴像是一弯月牙。她长得漂亮,性格也好,没人不喜欢她,可她怎么就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呢?他心疼,却又无能为力,最后只好说:“哥知道。”

她抬起头来,对着他一笑,明媚又快乐,像是浑然没有把那些事放在心上。

4

那个春天同夏天过得兵荒马乱。学校门口贴出了录取名单,周定川挤进去看了一眼,立刻跑了出来。龄洲站在树下,双手握在胸口。看到他来,她有些紧张地眨眨眼,听到他说:“龄洲,你考了第一名!”

她想笑又不敢笑,咧了咧嘴问:“真的吗?”

“千真万确!”

她猛地跳起来:“我考上了!”

周定川替她高兴,回家和父亲说了。老周也喜欢龄洲,提议说:“这是件大喜事,该庆祝一下。”

他听了也觉得有道理,想了很久,总算定下一件礼物。八月的末梢,天还热得像是火烧,他在窗口叫她的名字:“龄洲。”

不多时,她就从里头把窗子推开:“怎么啦?这会儿蚊子多,你也不怕被咬了。”

“我说两句话就回去了。”他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龄洲,恭喜你考上喜欢的学校。”

她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定川哥。”

回去拆礼物她才知道,他送的是一条裙子。她对着镜子试穿,正好能露出漂亮的锁骨和细长的小腿。门外,老谢一边喝酒,一边又叫小东西的名字,让自己的乖儿子争气。她本来应该听得心烦的,可这一刻却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头顶的灯投下柔软的光,将她的心也融化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她拿指尖划过裙摆,不可思议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而周定川……她的定川哥,她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在脑海里勾勒他的轮廓。他个子很高,总穿校服,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胸口。可他走在学校里,所有女生都回头看他。

外面传来一声吆喝,是老谢在叫她。她手忙脚乱地把裙子给脱了,也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重新埋了起来。

高中三年过得很快,她要住校,不怎么回家,偶尔回来,周定川就带着她往郊外跑。两个人找个角落,各自拿一本书,她背单词,他写卷子。遇到一个拗口的单词,她就拿手肘撞一撞他,他看过来,替她标了音节,又低声念一遍。

她笑嘻嘻的:“哥,你读英语真好听。”

他母亲当年是英语系的高才生,他从胎教便开始听原版英语磁带,班上的老师总点他起来领读。龄洲有一次提前下课去找他,他们班在一楼,透过窗户往里看,他逆着光站在那里,眼睑微微垂着。她看得有些入神,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往外看了一眼,明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可她还是落荒而逃。

她想到那时又想逃,可他还在等着她:“会念了吗?”

她胡乱点头:“会了会了。”

“有什么不会的题吗?过两天我就要去集训了,大概两个月都见不到你。”

他是为了化学竞赛而参加的封闭集训,两个月都不能无故外出。她有些失落,却还是说:“没什么不懂的,老师教的都挺简单。”

“你从小就聪明。我听说高一有个物理竞赛,你如果现在就能拿到名次,等高考的时候会很有帮助。”

他说的都是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可她忍不住笑了:“我知道。”

“一会儿想吃什么?”

“不饿。”

“别总减肥,对身体不好。”

她皱了一下眉头:“谁总减肥了?”

问了半天他才说,是同班的一个女孩总是找理由和他一起吃饭,又不肯多吃,问了只说减肥。她忍不住说:“那她肯定喜欢你啊!”

他迟疑地想了想,有些无奈:“现在正是冲刺的关键时刻,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你也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分心,知道吗?”

“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她哈哈大笑,“定川哥,你可真是个老古板。”

5

周定川二十五岁时,总是回过头去看十七岁的自己。

那个夏天炎热而干燥,蝉鸣在树上久久不散,就连云也是凝固的形状。

太热了,他们站在树下,哪怕一动不动,额头上也都生了汗。她面颊泛红,他拆了纸巾,替她把汗给擦了,又问她:“吃不吃刨冰?”

她小声说:“吃。”

两个人一起去刨冰店,墙上贴满了便利贴,写着稀奇古怪的许愿。她不肯看他,把那些小字条挨个看过去,他耐心地等着,终于等到她忍不住问他:“哥,你真的要出国吗?”

他嗯了一声:“已经申请好学校了,就等着签证办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去年。”

“那……”她声音带上了哭腔,“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沉默下去,许多理由都沉在舌尖上。怕她分心学习、怕她心情不好,可最怕的,还是她要他留下。恰好刨冰端了上来,他推到她面前,哄着她说:“吃吧。”

她乖乖低下头,拿勺子舀了一勺,可眼泪也落了下来,和冰一起送进了嘴里。他看不下去,低声说:“你也知道,我父母离婚以后,我母亲就出国了。”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他都已经有些恍惚。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女人,在记忆里只留下了模糊的影子。所以当大洋彼岸发来邀请,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下来要出国留学。

当他冷静下来,他才想起这里还有龄洲。他本以为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发现原来自己既卑鄙又怯懦。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他最终只能说:“龄洲,对不起。”

小姑娘哆嗦了一下,手里的勺子有气无力地落下去。他以为她要把那句话给说出来了,他害怕,却又有些期待。如果她说了,他就一定不会走,他们两个人相依相伴了这么久,她的要求他从来不会拒绝。可他等了那么久,她却只是说:“美国那么远,定川哥,你想家了可怎么办?”

他怔住,半晌勉强笑了笑:“傻话。”

“我是说了傻话。”她咧嘴一笑,眼泪沿着两腮吧嗒落了下来,“我是想问,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啊?”

他的龄洲啊……心皱成一团,像是塞进去一个柠檬,所有的酸涩都在她带着泪的笑容里发酵。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就这么僵僵地坐着。可她已经自己把眼泪给擦了,垂着头调整了一会儿,语气轻松地问他:“坐飞机去吗?”

“是啊。”

“要飞多久?”

“十四个小时。”

“那么久呀……”她咂咂舌,“机票很贵吧?”

“是挺贵的。”他说不下去,“龄洲,我不去了。”

她瞪大眼睛:“那怎么行?”

“我不放心留下你一个人。”

“哥。”她假装无所谓,“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刚刚哭鼻子就怪丢人的,不过这不是舍不得你嘛。阿姨在美国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不去找她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她说得颠三倒四,可还在努力说:“你先去,等我攒够了钱也去找你好不好?”

“龄洲……”他终究只能说,“是我对不住你。”

电扇慢吞吞地转,风也是热的,碗里的刨冰化了,又黏又甜。二十五岁的周定川无数次回忆,这一刻,这家小小的冷饮店,十七岁的自己就这样默认了她的话。

他的那些小心思,二十五岁的自己一眼就能看穿。可就算到了二十五岁,他也想不出一个能够两全其美的办法。

“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啊。”谢龄洲望着他,轻声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定川哥,一辈子都不会变。”

6

一辈子有多久呢?

山川的岁月是以千万年计数,蜉蝣朝生暮死就是一生,人在中间,顶多不过百年。这一百年,去掉开头懵懂无知的十年,还有最后苟延残喘的十年。八十年,够不够等一个人的?

谢龄洲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她是以全校第三的成绩被录取的,高中学位为她拉起了横幅,人人都说着恭喜。那一晚的月亮升起来时,她拎着两罐啤酒在路边坐下。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很快就接起来:“龄洲?”

“定川哥……”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考了第三。”

“听说今年高考题特别难,你能考第三,正好说明你的功课真的吃透了。”

“你怎么说话还像个老头子呀?”

他无奈:“我是不是应该先恭喜你呢?”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是呀,快夸我两句。”

那边安静下来,大概他是在斟酌着说些什么。她耐心地等着,听到他很认真地说:“龄洲,这些年辛苦你了。”

她抬起头来看月亮,那么远的地方,连天空都不是同样的光景。都说天涯若比邻,可是对一个人的想念,够不够穿越那么绵长而遥远的距离呢?她轻声说:“总能熬出来的。”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就像是过去的很多时候,话不用说尽,彼此就已经懂了。到底是她先开口:“不早了,我先挂了。”

“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知道吗?”

“知道啦。”她笑着说,“你好啰唆呀。”

电话挂断的一瞬间,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她开了啤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嘴里。液体苦涩至极,在心中燃了一把火。这一夜,是她人生第一次喝醉。她走到了熟悉的窗前,像小时候那样敲了敲:“定川哥,你在不在?”

可里面不会有人替她打开窗子了,周定川的父亲在半年前搬离了这里,房子据说也已经卖给了别人。她想哭,又用力地忍住,因为知道没有人会替她把眼泪擦了。她没有了避风港,往后的岁月,所有事情都只能自己扛下去了。

那个暑假她并没有在家闲着,蹬着车子满北京地找工作。她年纪没到,正经地方都不收她,最后在一个胡同里找到个破网吧当网管。网吧乌烟瘴气,她戴个口罩,在心里算着还差多少学费。

以她的家庭条件,并不够格申请困难补助。并且小东西也上学了,家里的开销大了,老谢已经发了话,让她不要念大学了。她也有骨气,说自己不会要他一分钱。老谢给了她一耳光,要她滚出去。她没丝毫犹豫,拎着自己的行李就走了。那几天她住在网吧里,洗漱就在屋子后的小厕所。年久失修的木厕所隐隐散发出异味,偶尔有人路过时会看她一眼。她并不觉得羞耻,自尊心好像在老谢长年累月的谩骂里被消耗殆尽。她洗完头发,把发梢上的水拧干,尽力让自己整洁一些。

生活就像是一场漫无边际的折磨,所有吃的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回报。

老谢在半个月后总算想起了她,恩准她回家。她并没有多挣扎,安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小东西站在门口,小声问她:“你去哪儿了?”

她不说话,小东西又说:“姐,你别和爸吵架……他脾气坏,你忍一忍就好了。”

“你不懂。”

小东西是真不懂,她忍了这么多年,所有事都能忍,唯独不能认命。如果连她自己都放弃了,那这个世上还有谁能为她出头?

那么多的苦她都不说,咬着牙一点一点克服了。入学时辅导员替她想办法申请了贷款,学费交上了,她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也总算落了地。

这四年说起来乏善可陈,她把一切时间都用在了读书和打工上。专业课排得很满,她只能用细碎的时间打零工,每天回到寝室时累得浑身都是酸的,却还不能立刻躺下,要为明天的家教辅导备课。

那是她人生中最辛苦的四年,备忘录挤得满满当当,开始还能抽出时间和周定川打电话,后来就开始心疼,心疼时间,也心疼越洋长途话费。她在心里筑起了厚厚一堵墙,唯一被批准进入的人,也在时光的消磨里渐渐走远了。等哪一天想起来,她甚至想不起来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联系。

那时她正在上家教课。一道数学大题,套了几个公式,需要绕个圈子才能算出来。她写到一半,笔突然停了。学生好奇地看她一眼,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写,只是在心里想: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7

谢龄洲二十二岁时,被保送了研究生。

导师喜欢她,带着她跑项目,工资开得也大方。她活了二十二年,第一次从金钱的笼子里钻了出来。生日她也是一个人过,节省惯了,只给自己买了一个小小的蛋糕。接到周定川的电话时,她刚把蜡烛吹灭。电话那头的他声音好像变了,更低沉悦耳,也更陌生了。她听着他的话,一时间想不起自己刚刚许了什么愿。半晌,她也只问了一句:“你从美国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说,“有时间聚一聚吗?”

她应下来,坐在那里发了半天的呆。

两个人约的地方在一家私房菜馆,她第一次来,他早到了,坐在包间里等着。她推门进来时刚巧是七点整,四面的灯一起亮了,映得角落里的花闪闪发光。她化了淡妆,头发在肩头卷了卷,漂亮得要命。周定川看她,从头到脚,直到确定她过得好像还不错,这才把一颗心放回去——只放了半颗,因为她开口叫他:“周哥。”

称呼变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变了不少。他把菜单推过去:“看看吃点什么?”

“我不懂这个,你来点吧。”

她落落大方,他就点了几个招牌菜。侍应生退出去后,房间里就彻底安静了。她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呷了口茶后问她:“听说你在跟项目,进展如何?”

“还好。”她笑笑,“我是个愣头青,全靠胆子大呗。”

“我听人说起你,全是夸奖。”

她没料到,顿了一下才说:“那也是给老师面子。”

两个人寒暄完,再也找不到多余的话了。还好菜上来了,侍应生鱼贯而入,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谢龄洲其实早就饿了,可胃里沉甸甸的,像是塞了石头,香气飘过来也没什么胃口。她礼貌地夹了一筷子,听到周定川问她:“后来怎么换了手机号?”

她慢半拍,要想想才能回答:“欠费了,欠得有点多,索性就不用了。”说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手头宽裕了,我往号上充了钱把欠的都补上了。”

“我还以为你出了事。”隔着一张桌子,还有头顶的灯,光像是水波,把他的面孔映得失了真,她像是在梦游,听他慢慢地说,“我托我爸去你家找你,可谢叔叔也没你的新号码。你弟弟倒是知道,却又不肯说。我好几次想回来,但那边学业太紧……”

是真的学业紧。他修的双学位,别人完成一门课程的时间,他要完成两门。时间少得堪比*金,有时候他就在图书馆过夜,困得一头栽在桌子上,一声钝响倒是把自己给吓醒了。后来他就有了经验,顶不住的时候就拼命灌咖啡。心理医生判断他有焦虑症,他没当一回事,直到母亲的电话打过来,拐弯抹角地暗示他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他才有心情去思考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太着急了。

可怎么不着急呢?她的电话打不通,隔着山隔着海,他得不到她的任何确切的消息。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国内,回到她的身边。他一遍一遍地想象着重逢,想象着他的小姑娘会变成什么样。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小姑娘远比自己穷尽想象脑补出的样子还要美好。

她瘦了,又长高了一点,学会了化妆,也学会了挂着假笑同他说话。他的龄洲长大了,他错过了她蜕变的过程,也就被她远远地推开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说这些也没意思。龄洲,往后你就决定和你导师一起走这个路线了?”

她嗯了一声:“这是新兴行业,来钱快。”

“可是太辛苦了。”

“这有什么好辛苦的。”她笑起来,“苦尽甘来才对。”

她的笑声也是轻柔的,只浅浅一层,风一吹就要散开。一切都不对了,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却生疏得可怕。饭后他开车送她回学校,他解释说:“我现在回国内发展,恰好和你导师的项目有重叠,以后咱们应该也会有合作的机会。”

“那挺好的。”

“龄洲,”前面的红灯亮起来,他停了车,轻而慢地说,“是我回来迟了。”

8

谢龄洲做了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是个下雨天,到处都灰蒙蒙的,她冻得瑟瑟发抖,可是却无处躲雨。大人把屋子挤满了,有打牌的,有一起嗑瓜子的。还有人瞥她一眼,嚼舌根说:“没了妈,当爹的又这个样,我看这孩子以后有苦头吃了。”

她没听明白,抬头往里看,她母亲的黑白照片挂在上面,好歹替这个灵堂找回了一丝气氛。她又想哭,可刚张开嘴就想起老谢骂她,要她别天天号。这一声哭就憋了回去,她又打了个哆嗦,打斜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牵着她说:“你怎么一个人傻站在这儿?”

她小声说:“我不敢进去……”

“为什么?”

“我爸不让,说我哭丧着脸看着晦气。”她有些委屈,“可我想我妈了。”

牵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那你来我家吧。你吃饭了吗?”

她摇了摇头,那人又问她:“吃不吃鱼香肉丝,带你下馆子。”

梦里的她真没出息,一盘鱼香肉丝就被收买了,竟然破涕为笑。这么一笑,她就醒了,摸了摸脸上还有眼泪。远处的天还暗着,一线光透过来,鱼肚白慢慢滚着染亮了天。她睡不着,索性收拾了东西去上课。

在教室里遇到周定川也是在意料之中。他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穿了休闲装,乍一看倒真像是还没毕业的学生。谢龄洲毫不扭捏,在他身边坐下,问他:“你怎么来了?”

“生意上的事,来找你导师请教的。”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她不置可否,下了课就要走。可他又跟了过来:“中午一起吃饭吧?”

她忍了一下,大概是没睡好,情绪也控制不好:“没空。”

“龄洲,”可他偏要拦住她,“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是我那时太自私了。”

十七岁的他假装要为了她留下,可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哪里舍得阻拦他的决定?他假装温柔、大度,将决定权给了她,回头看去,是有多么不负责任?他了解了她这些年的一些遭遇,多了解一件,就恨自己没有早一天回到她身边。

她吃了这么多苦,最痛的时候,没有他在身边替她分担。

“我回来迟了。我一直以为等我学成归来,能给你好的生活才配出现在你面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她望着他,静静地听他说着。从她十四岁开始,他就离开了,就像是把一棵生根发芽的树硬生生地从心上拔了出来。

她等着,等到彻底失望就骗自己已经放下了。

可原来没有。

她一直耿耿于怀,明明说好了要一辈子不分开的,他怎么就能把她抛下这么久?心在岁月同生活里被磋磨得硬了,一眨眼好像就过了那么久。

“我以为我自己可以的……打工的时候我没哭过;成绩下滑我没哭过;老谢来学校闹,要我给生活费我也没哭……我只哭了一次,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小姑娘,大概是被哥哥牵着手,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去买冰激凌。”

“我站在原地看了半天,突然就掉下眼泪,怕被人当神经病,只好假装是被风沙迷了眼睛。定川哥,我只是想起来……我妈去世的时候,在灵堂上,只有你还惦记着我吃饭没有,领着我下馆子吃了一顿鱼香肉丝。”

她笑笑,眨了眨眼睛,眼泪就那么滚出来:“那可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鱼香肉丝了。”

她看了周定川一眼,他脸上的神情就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又痛,又忍不住凑近她。她有些解气,更多的却是不忍。

天边的雾散了,日光薄薄地落下来,心里的结忽然尘埃落定。她终究朝着他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欢迎回来,定川哥。这一回,换你等我了。”

丨原文《岁月有时尽》

丨载于年6月爱格A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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