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轮渡
一段围墙,一扇铁门,立在车来人往的江边小街一隅,绝不引人注意,我在此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次,只当是扇平常大门。如果不是这次工业遗存普查,大约这种状况还得继续。
进了大门,跟门卫师傅说明来意,他仰着头朝楼上大声请示,楼上人同意了,我们的车子才得以继续往里开。感觉似乎走在江边,但由于树木夹道,也没看清具体样子,走过长长一段林荫,汽车停了下来,剩下的路只好走着过去。走着走着,走进森森丛林的感觉愈加明显。初秋阳光,透过摇曳的树叶洒在铁板栈桥上,黧黑的铁踏板散发着柔和温暖光泽。
树,多是槐树、杨树以及挺拔的水杉,将长江南岸的这片滩涂严严实实掩盖,江水拍岸涛声合着树上鸟鸣,应和有序。闹市居然有这么一个美妙的去处,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很难想到。更奇妙的是,两条铁轨打丛林里突兀伸了出来,伸向长江……
这就是旧时京沪铁路通车后,连接大江南北的重要枢纽的长江轮渡,已经阅尽百年沧桑。站在栈桥上,望着滔滔江水,遥想从前仅仅靠这个轮渡沟通天堑,实在有些简陋,但那时却是理所当然的大工程。
一位嘴里镶了四颗“金牙”的老师傅,摇着芭蕉扇朝我们嘿嘿直乐。他说:稀客稀客,我这里可是很久没人来了。金牙在阳光中熠熠生辉。他很健谈,说自己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当学徒就在轮渡所上班,长江大桥铁路桥通车后,轮渡所客轮不用了。但自己从来没离开过,直到退休。我说船都没了,轮渡所还有什么好呆的?
这话说的,他说,大桥通火车这儿还是战备轮渡知道吗?
席地坐在栈桥栏杆上,他告诉我:当初是两条滚装船在候着火车,火车一到,整个轮渡码头就进入了超级忙碌阶段,但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一节节车厢被拉入了船上铺设的铁轨上,一列火车能把两条船装满,然后依次渡到江的北岸。从火车到轮渡所到装完离岸,需要两个多小时。两个小时才能渡过几千米的江面,现在看起来很慢,但那时候的乘客并不觉得。
我说,轮渡过火车出过安全事故吗?
哪能呢,我在这儿几十年没见出过事故。火车在轮渡上就怕滑动,不滑动就没事。再说那时候做事情绝不会像现在一样马马虎虎,那时候一个螺丝拧不紧大会小会批评得没完,让你下次再也不敢犯同样的错误……金牙师傅打开了话匣子,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儿。可惜我没时间继续聊下去了,丢下他,我独自在铁轨上来回走了两趟,发现铁轨尽管略有锈迹,但人足迹所到之处,锈迹抹去,露出钢铁的本质,显露光滑且厚实的光泽。连接栈桥的铁踏板上清晰地写着:一九五八年。后来找金牙师傅证实,轮渡码头在当年大修过,将从前的铁轨、栈桥、枕木全部换成了新的,就这样一直用到现在。这些材料都是我们国家自己生产的。他末了加重语气补充道。
现在看来,我国的钢铁产量已经是世界第一,生产铁轨、钢板当然不再是难事,可是五十年前那无疑是了不起的一件事,因而金牙师傅那一代人一提起来就难以抑制地露出自豪甚至有些自得的神情,这种神情现在来看已十分难得的。
日已偏西,斜阳从江的那一边照了过来,粼粼光影照在轮渡所的丛林中,静美异常。这样好的一个去处,鲜有人知道真是可惜了。不过正在进行的工业遗存申请,就包括了轮渡码头。我想,这遗存不只反映工业社会的发展轨迹,更多的是蕴含了人们的自豪、怀想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