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说家来说,陷入创作瓶颈是最为痛苦和焦虑的,并且近乎无解。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作家孔亚雷一直被笼罩在这种焦虑之中,直到一张老照片的突然出现,为他带来了创作《李美真》的念头。
不久前,作家孔亚雷做客看理想电台。聊起他的最新长篇小说《李美真》,孔亚雷说,这部长篇就是焦虑的发明,焦虑的结果。
《李美真》
孔亚雷著
单读丨铸刻文化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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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孔亚雷:《李美真》之后
对谈:孔亚雷x颠颠
这部长篇就是焦虑的产物
颠颠:亚雷老师您好,上次我们见面是快两年前了。和年咱们那次见面相比,这次感觉您的状态很不一样,整个人明显放松了好多,不像上一次看上去很有心事。当时采访您,聊您在莫干山居住的那些事情,但是明显感觉您好像另一半大脑分出去在想小说的事情。
孔亚雷:对。你是在18年11月份来采访,我是10月份开始写《李美真》。你不知道刚开始写长篇有多可怕,用著名的美国女作家欧茨的话说,刚开始写一部长篇,就像让你趴在地上用鼻尖推一颗花生米。我觉得这个比喻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颠颠:太妙了。
孔亚雷:这个比喻太有意思了。要趴在地上用鼻子尖去推一颗花生米,刚开始写长篇就是那么难。像我这种写法更加难。我特别喜欢大卫·林奇,今天还穿了一件《双峰》的T恤过来。大卫·林奇是一个典型的依靠直觉的创作者,不写剧本而且拍摄期特别漫长,和王家卫一样。
颠颠:很折磨演员,也很折磨自己。
孔亚雷:其实更折磨自己。村上春树也是这样,这是村上春树最典型的写作特征之一。他在多次访谈中提到他今天不知道明天要写什么东西,而且他觉得这会赋予小说一种悬疑、动力。我觉得确实如此,这也是我自己写小说的一个感受。但这种写法很危险,就像高风险投资一样,风险越高,投资收益就越大,越安稳的投资——比如存到银行——利率是越低的。我觉得写作也是如此,这种风险在于有时候你会状态不好。打一个比方,你要接收一个特别神秘的电台,这个电台只有在你状态非常好的时候能收听到,里面包含的信息非常美妙,那不是人间的信息,那是来自于上天的信息,而且会带给你巨大的收益,不管是心灵上还是别的方面。但这要在你状态非常好的情况下,而且还要看运气,很有可能你听到的就是一堆吱吱喳喳声。而且在这个商业社会的要求下,你不得不拿出那些吱吱声,要把它制作成一个产品。
颠颠:对,然后放在里边。
孔亚雷:尤其是你特别有名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把你的吱吱声当成一种艺术,只有你的内心可能知道它是有问题的。
颠颠:知道它是不堪的。
孔亚雷:这就是风险所在。但你也有可能遇到极美的东西,如果你不一直这样坚持去收听这个电台,你可能永远接收的就是“华文音乐网”,“流行音乐榜”或者汽车电台。
颠颠:我觉得可能还是一种心态,对自己有某种自信,不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孔亚雷:我刚才提到了运气跟个人状态。这个状态是什么意思?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自己的能力,能力非常重要。能力来自于哪里?在我看来每个行业不一样,至少对我这个行业,我觉得就是读书、听音乐、看电影,而且主要是名著、古典音乐、老电影,当然有一些新的东西也很棒,也要吸收一些,但不管怎么样你得不断地提高自己。朋友说我已经老了,我也不怕,我就没办法想像把巴赫跟嘻哈放在同一层次上,但有人真的会这样想。有人就很喜欢嘻哈,觉得嘻哈比巴赫还伟大,这也很正常。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个世界没有标准,这也是我非常不认同的一个说法。我始终觉得这个世界需要有标准,并不是嘻哈不好,但是不能把巴赫跟嘻哈放在同样的地位,我无法认同听一年的嘻哈跟听一年的巴赫对你的心灵的滋养一样。
再回到捕捉的能力,我觉得很多事情都要靠直觉。所有领域的优秀的人都会认同我这个想法,不管是开饭店的,做投资的,做出版的,特别是达到越高境界就会越认同我的观点,即直觉在最后决定中的重要性。最后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分析报告,不是报表,不是这本小说的编辑对你的要求,也不是市场的要求,一切都取决于直觉,这个直觉来自于你自己。说白了你是怎么样的人,你把自己培养成什么样的人,你有什么样的灵魂,你就会做出什么样的产品。我写《李美真》这部长篇是“焦虑及其所创造的”,这个句式是化自于保罗·奥斯特的一本非虚构的回忆录,叫《孤独及其所创造的》。这部长篇就是焦虑的产物,是焦虑所创造出来的。
颠颠:好像您更忠实地把这个过程给记录了下来,但是以一种小说创作的方式。孔亚雷:对。这个小说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小说家K,也就是我自己的化身,他既是我又不是我,跟我有很多相似之处,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小说家K在写一本叫做《李美真》的小说,这是一条线,即他在现实生活中写这本小说过程中所遇见的各种人,发生的各种事。第二部分平行推进的就是这本叫《李美真》的小说本身。
我第一本小说写于年,我决定写《李美真》是年。那已经13年过去了,这13年我真的处于极大的焦虑之中,导致了各种精神到肉体的痛苦。你知道现代人的那种亚健康,也查不出有什么大毛病,但是就会莫名地病痛,而这种病痛完全是心理造成的,焦虑造成的,真的是备受折磨。
颠颠:年之前,您已经逐渐在做翻译了?
孔亚雷:对。我一边煎熬地写小说,一边从事文学翻译。我对中国文学一直不满意,就开始看外国文学,然后渐渐地开始看原文。看原文也很有奇效,我记得第一本看的英文小说是保罗·奥斯特的《神谕之夜》,是陪我太太待产的时候看的,现在我儿子已经上高一了。孩子生出来之后,我花很多时间带孩子,汉语读物读不下去,但是读英语好像可以,因为英语是一句一句读的,大概十分钟可以读一句。就在那时候我读了一些英语小说,震撼于英语的那种语感,特别是保罗·奥斯特。给我印象最强烈的是,每个英语作家的个人风格都很强烈,你一读就知道这是保罗·奥斯特,那是詹姆斯·索特。后来翻译其实是为了写作,因为翻译是最好的精读,是一个词、一个字、一个标点地去读。你会注意到,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很多大作家都曾经做过翻译,鲁迅、村上春树都从事过翻译,甚至连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也做过翻译。歌德说过一句很好的话,“只有你懂得另外一门外语,你才能更好地理解你的母语。”不过我年开始写长篇的时候发了一个誓,这10年我不翻译,要专心写小说,10年之后再翻译。很有意思的是,我发完誓的第二天就接到一个电话,有人邀请我10万块翻一本很短的书。我跟他们开玩笑说,难道有翻译之神跟小说之神来争夺我吗?后来考虑半天我还是拒绝了。
我这辈子一定要为这个女人写一本小说
颠颠:你一旦树立一个更大更高的理想,其实要做好一种为此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因为你有理想,不代表美好就会向你扑面而来。
孔亚雷:这就是为什么说它不是一个鸡汤。鸡汤就是让你觉得很舒服,好像它可以立刻实现。它的实现非常艰难,难到你难以想像。而且所有的价值,所有的美妙,所有的回报,都隐藏在这艰难之中了。没有这个艰难,什么意义都没有,什么价值都没有,没有意思。
颠颠:创作《李美真》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孔亚雷:事情要从一位叫林恪的荷兰汉学家说起。他当时正在把《红楼梦》翻译成荷兰文,深受折磨。他很喜欢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就发邮件说想把它翻译成荷兰文,我们两个人就认识了。后来那个短篇小说也发在荷兰的一家老牌文学杂志《向导》上,我觉得这个名字真的很迷幻,在一个迷幻剂合法的国家荷兰用《向导》这个词。
▲林恪,荷兰汉学家,生于年,年开始在南开大学留学,译出了多部重要的汉语小说,如韩少功的《马桥词典》、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毕飞宇的《青衣》等。他每年都会到中国来参加国际版权会议,年9月份我们第一次见面,一见如故,他的个子很高,温文尔雅。因为他还是《围城》的译者,我们俩就约着一起逛了潘家园,想找《围城》的初版。我在路过一个旧书摊的时候,看到他们也在卖些老照片,我突然看到一张斜眼的女子的照片。那个女子长得非常中性,一开始都分不出是男是女,但显然是清末的时候那种照片,因为她扎了一个髻。诡异的是,她一只眼睛斜得非常厉害,她的表情极其超然,宁静又肃穆。
我一下子就被那张照片给迷住了,突然我周围的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我跟那张照片,我就拿起那张照片呆呆地看着。我就问看旧书摊的那个小伙子照片多少钱。“块,”他笑着说,特别憨厚,显然是刚开始做生意。块钱显然超过了我的预期,因为我这么穷,这么多年都没什么收入,而且这只是一张比较好的高仿复制照片,但我的眼睛根本离不开那张照片,像傻掉一样。然后我就对旁边的林恪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一定要为这个女人写一本小说。
颠颠:这是一个多么小说家的场景啊。
孔亚雷:对。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以后小说封面就用这张照片,都不用设计封面了。我当时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摊主小伙子的笑容如此憨厚,以致于我勇敢地拿出了手机拍下了那张老照片。林恪还在旁边说了一句,说这样也可以做封面了,挺清楚的。
那时候我还没有下决心要写,因为我还在纠结地写我的巨型长篇。这十几年我一直处于一种白日梦般的状态,总幻想我明天就可以坐下来把它写下去,一直写下去,虽然在内心某个角落我知道那不可能。
颠颠:可能驾驭不了那样的一个架构。
孔亚雷:而且再这样下去我也抑郁了,又这样拖了几年。我意识到我如果再不写一本小说,我就得崩溃了,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颠颠:那是我年见到您的状态。
孔亚雷:对。年发生了一系列奇妙的事。那时我住在莫干山的山顶,一个朋友的老别墅,有一天晚饭后我在一条山间的道路上散步,周围都是很大的树。突然那张照片不知道怎么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小说中这个场景发生在上海街头,但实际生活中发生在莫干山。我真的觉得《李美真》这三个字像陨石一样从天而降掉到我面前。我突然知道照片中的这个女人名字叫李美真。
颠颠:英文同时也有了。
孔亚雷:对。英文几乎同时就有了。而且不久之后我还问了英文的译者这种译法——Youbeautifultruth——有没有问题,因为我们好像只听过youbitch之类骂人的话。他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的,不是很正统的英语,但是大家一看就知道,挺有意思的。所以在那一瞬间,我同时知道了三件事情,一个是她叫李美真,一个是这部小说叫《李美真》,一个是英文名叫YourBeautifulTruth。另外我还知道了这个女人是一个神婆。突然之间,这个小说像礼物一样地掉在我面前,这本小说的种子已经从天而降,这个种子已经存在了:她是一个神婆。当时我意识到这可能发生在年,因为刚好是一个特别的整数。随后神奇的事越来越多。不过当时我还没有决定要写,我还在沉迷于对之前那个项目的幻想中。
年来北京,10月份开始写《李美真》。那之前我还陷在那永远卡在开头的大长篇上,我开玩笑说那是我的《哈利波特》。那时我意识到如果再不开始一个新的项目我就会从精神上崩溃,我会被击垮。如果我还想继续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丈夫活下去,我就必须要开始一个新的项目,我的选择就是《李美真》。真的很奇妙,那时鲁迅文学院刚好办了一个翻译家培训班,因为前面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做文学翻译,所以我就毫无障碍地来到了北京。在北京,我住在中国文学馆旁边,窗外就能看见远处的中国尊。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写《李美真》的,在你上次见我之前的一个月。
颠颠: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
孔亚雷:发生了特别多神秘的、奇妙的事情,我举几个例子。我只是心血来潮把它定在年,开始上网搜年的时候,我发现年发生了很多事情,粗略地总结了一下:年正是普朗克发现量子力学的那一年,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第二次侵入北京,第二次火烧圆明园,诺贝尔奖基金成立,我最爱的哲学家——尼采去世,所有的这些东西都联系在一起,都从年开始。当我写到作者意识到他把李美真设定为40岁,那就意味着,她出生于年。我又去查年,又傻掉了,年是第一次火烧圆明园,当时是英法联军干的,烧得最厉害的那次。当时我突然意识到圆明园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它在年和年的时候被烧过两次。而且那对于中国人,对于中国文化来说就是中国的“9.11”,后来“9.11”也以一个重要的意象出现在我小说的后半部分。刚开始我还没有想到"9.11",我只是想到了圆明园——它再次提醒我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之前我讲过,我是一个那么西化的中国人,我从小一直听西方音乐,看西方文学长大的,很少喝茶,一直喝咖啡。而且我在40多岁的时候,在我开始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我甚至都已经忘记了火烧圆明园这件事。我当然知道它发生过,我当然也学过历史,学过它是哪一年的。但是你现在随便去问一个人,他可能报不出准确的年代,甚至很多人会搞错以为是八国联军,而其实年烧得最厉害的第一次是英法联军。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就会觉得,自己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你的母亲,一个是给你乳汁的母亲,养母。而你会发现这个养母谋杀了你的生母。你到底该怎么办?
颠颠:听起来像是神话里面的故事。
孔亚雷:对。所有的神话都有一个最抽象意义上人类面临的困境。你完全可以把它想像成一个神话,你有两个母亲,一个生了你,一个用她的乳汁养了你。你后来发现给你乳汁的这个母亲杀害了你的生母,她就是你生母的杀人凶手,你怎么办?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很多中国年轻的知识分子,包括年轻人面临的一个困境。很多人都是听着西方音乐、看着西方电影长大的,但你去看历史就会知道,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正是西方扼杀了中国古代的文化,中国古老的文化系统完全是被它们所侵略、伤害和谋杀的。当然这里面也有人性的原因,有利益的原因,有历史进程的原因。一个封建社会发展到顶点后必须要用外力来打破它,它必须要破坏。但反过来作为一个中国人,不管什么历史原因,生母就是被他杀了。
颠颠:情感是复杂的。
我的任务是把“我”做好颠颠:在创作《李美真》的过程中,你一边也在听音乐,看书?
孔亚雷:对。当你处于一种高度创作状态的时候,你是非常灵敏的,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影响你这本小说。你同时要非常小心,因为灵敏意味着,一方面你会接收到大量的信号,另一方面你也会极其容易受到伤害,因为你暴露在外面了。我觉得在北京的重要性是在于这里,那个时候我经常去小西天看电影,每个周末都去潘家园买老书,最终这些经历都融入到我的小说当中了,小说一边在生长,一边在吸收养分。后来有一个编剧问我,这些很奇特、自然,但又设计得特别精巧的线索是怎么构思的。我就跟他讲,我真的没有构思,我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所有的构思都像植物一样,是自行生长出来的,而且生长得非常奇妙,比你计划得更加精巧,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是这样。
颠颠:我觉得你创作《李美真》的过程真的特别像你本人。比如说它生根的地方是在莫干山,那里有您最理想中的生活,自己装修房子,放黑胶唱片,听西方音乐,看欧美文学。
孔亚雷:而外面是中国风景,像古代中国一样的风景。
颠颠:对。后来你又来到了北京,在北京又火力全开。北京确实是一个更中国化的,像您说的更古代中国的城市,这种东方文化的滋养也来了。
孔亚雷:对,这些东西都注入到了这本小说里面,被这本小说封存起来了。当这本小说到了读者手中,这种力量就在传播,这是特别美妙的感觉,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文学存在的意义。通过讲故事这种最古老的媒介,把各种力量,各种带有滋养的气息——像你说的莫干山,古代中国的山水,大自然本身,再加上北京古老的气息,不管是历史的灾难,还是现在的杂乱,包括现代化后年轻人的迷乱,疯狂——所有一切都像一股股气息注入到了《李美真》。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李美真》就像上帝向泥土吹了一口气,它就有了灵气,变成了亚当。文字本来是死的,白纸黑字,然而当它变成一个故事,被编织之后变成了《李美真》,就变成一个活的东西,而且这活的东西还会出版,变成书,到千万个陌生的读者手中。当他们读的时候,也就进入了这个世界,于是又有一次信息和能量的轮回和交换,他们因此会变得不一样。
在最好的状态下,再次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变得更强大,我觉得这是多么美妙、健康的一种循环。当然真写起来其实很辛苦,回到北京就是为了要写完《李美真》。
颠颠:在北京写了三个月。
孔亚雷:对。那个时候强度非常高。年10月份到年底我写了5万字,大概也就三个月,年1月份到9月份在杭州莫干山写了2、3万字,非常缓慢,让它生出根。这样加起来大概7、8万字,而这本小说有19万字,等于再到北京三个月我写了12万字,强度非常高,说实话,我每天真的只写、字。
颠颠:但整体很顺利。
孔亚雷:对。我确实是那种一次成的作家。有的作家初稿写得很快,花很多时间去修改。但我写得这么慢,每天都在修改。我无法想像一天写0、0字跟写、字能接纳收到的信息会是一样的。
颠颠:你那会儿说你本来想在圣诞节那天写完的。
孔亚雷:对。我当时算了一下,应该能在圣诞节左右完工。但因为当时我在北师大的事情特别多。最后没有如期在圣诞节完工,到12月27号才完工。但也算是很完满了。
颠颠:您当时发微博了,是非常郑重地拿手机拍了照片,发到微博?
孔亚雷:对,发到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