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刘燕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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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虎》拿下了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在这部充满黑色幽默的影片里,章宇首次出演一个陷入中年危机的男人。
徐东白天在工地开挖掘机,晚上在中学当宿管老师。他的老婆即将临盆,只好将心爱的狗寄养到别处。狗的死亡让徐东展开了和建筑商马千里的纠葛。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个隐秘的情人,他和情人的事被老婆发现。在鹤岗的荒原之上,他抱着瘪了的狗皮,和动物园里的那头东北虎两相对照。
困在笼子里的东北虎刚过了19岁生日,远离了森林里的伙伴,它变得性情温顺,习惯于动物园管理员的投喂。另一头“东北虎”在19岁那年发了一场烧。在雪地上,妈妈背着他求医,告诉他:“我们一起挺过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
影片中有一段虚写的戏:徐东和马千里喝醉了,两人在在冰天雪地的鹤岗畅想起南方的阳光,徐东想拍MTV,里面有阳光、沙滩、美女,他想“在MTV里不出来,永远嬉戏”。但在真实的生活里,他进退两难,无处挣脱。选择与生活和解,有时并不是某种智慧,而是无奈之举。
虽然年近不惑,因为年轻的面庞和清亮的眼神,章宇过往出演的角色大都是青年,最典型莫过于年《我不是药神》中的小混混“*毛”。那年他已经6岁,做了十几年籍籍无名的演员,“有一双没有被娱乐圈干扰的非常干净的眼神,用那个眼神来演二十岁绰绰有余”成为他被选中的理由。
《我不是药神》让更多人认识了章宇,但并未让他转向名利的快车道。此后无论是《无名之辈》还是《风平浪静》《东北虎》,他仍然钟情于面临各种危机、陷入各种困境的小人物。
《风平浪静》里,章宇的表演一度被人们用“性感”来描述,但在《东北虎》里,欲望被压抑的徐东又呈现出另外的面貌。他百无聊赖地弹橘子皮,和情人在亲热前头碰头,在大街上叫卖诗集,笑眯眯地吞下妻子的生日蛋糕。
和过往的角色相比,“这个角色最大的不同是中年危机,深层是存在主义焦虑。”章宇告诉界面文娱,他本人也正为这种焦虑所困扰,暂时还没有找到解决之道。
图片来源:《东北虎》剧照
界面文娱对话章宇
当老婆变成三维的,徐东就越来越二维
界面文娱:先讲讲你是怎么接触到《东北虎》这部影片的吧。最初你是怎么被这个剧本所吸引的?
章宇:我有点忘了最早是谁给我的剧本,好像是制片人。我当时看了文本就觉得很喜欢,就非常笃定,但我不笃定的反倒是我自己能不能演徐东这个人物,因为我觉得我的视觉年龄比较年轻,但徐东处于中年危机,所以其实不确定的是我自己。
界面文娱:后来是怎么下定决心要演这个角色?
章宇:制片人跟导演都那么地确定,我只能是相信他们了。(笑)
界面文娱:你一开始跟耿*导演沟通的时候,你会觉得他跟你之前合作过的导演相比有哪些不一样的气质?
章宇:他很漂亮。他话里的机锋特别强,幽默、机智、狡猾。他比我以前合作过的别的导演都更狡猾,我老拾他牙慧,老跟他学说话的技巧,他说话非常有意思。
界面文娱:对,看他的片子也能看感觉出来。
章宇:对,跟他的台词一样,都是咂摸过的、精嚼的,他老是口出妙语。
界面文娱:他会对你的表演提出一些要求吗?比如说他希望你呈现的是一个什么样子?
章宇:他对我的表演的一个最高要求就是希望我演一个蘑菇。他希望他这部电影里面所有的人都是蘑菇。
界面文娱:能稍微阐释一下吗?
章宇:其实他也没有跟我解释过,但是我知道。因为蘑菇是黑龙江的特产,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山珍。首先,蘑菇是野生长起来的,然后它的形状很可爱,又很香,但是有的蘑菇也可能有*。我认为他是觉得他电影里的人物应该是像当地的山珍一样,野蛮生长起来的,各有姿态,但是又有味儿,也有可能有害。那就是真正接他那个地气儿的,我是这么理解的。
界面文娱:那他的要求还挺写意的。
章宇:对,他很写意的,所以我们老是在形而上的层面上进行这种沟通。
界面文娱:对你来说,你是怎么找到他想要的这种有点抽象的感觉?
章宇:密接。跟另外几个主演密切接触,快速催熟,经常跟他们喝酒,他们都是当地人,那里面演诗人罗尔克的演员徐刚还是我演的角色徐东的原型。我跟他待了一个礼拜,去他的学校,认识他的学生,在他的宿舍喝酒,跟他那些学生交谈,看他的各种生活状态,包括去学开铲车。
界面文娱:那你怎么理解徐东这个人物的精神世界以及他和周遭世界的互动?
章宇:整个电影从事件上说是一个关于讨债与和解的故事。对于徐东来说,显性上是他的狗被人吃了,他要去为他的狗讨债,但实际上讨他债的人是今年要出生的孩子,那是徐东最大的债主。那是一个男人进入中年阶段最深层的焦虑跟危机。当他老婆的肚子越来越凸拱出来的时候,徐东的生活就被压得越来越扁,扁得就像那张狗皮一样,当老婆变成三维的,徐东就越来越二维。这是我自己读剧本的感受。
图片来源:《东北虎》剧照
中年危机的普遍性来源于每个人的自觉
界面文娱:这个人物设定的是多大年龄?
章宇:三十六七岁。
界面文娱:那跟你实际年龄差不多,但你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不太会有那种中年危机?
章宇:但我有存在危机,这种危机或者说这种焦虑其实也是到了这个岁数之后才有的,我之前完全没有焦虑。那种焦虑也是挺形而上的,存在主义的危机,就是一个人不知道该以什么姿势活下去。
界面文娱: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种危机?
章宇:去年疫情。
界面文娱:是因为突然进入了一个比较孤绝的状态,所以产生这种变化吗?
章宇:对,因为疫情是一个全人类的大事件,我相信这种大事件对每个人都有震慑力,落实到我身上可能有点矫情了,确实是形而上的东西,但是那个东西在我身上又有特别具体的一面。
以前我一直认为人可以是一个孤岛的,人是可以独善其身的,而且我也一直在尽量独善其身,但是实际上当疫情出现以后,你会发现,其实那是假象,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独善其身。你跟各种肤色的人,或者说你跟你最讨厌的人,基底上是连在一块的。但是这件事情特别讽刺的地方在于,当你知道了这件事情,疫情又让你必须隔绝所有人,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疫情、病*让你知道原来你跟每个人是连在一起的,但是它又要让你在物理上离每个人都远一点,这里边的矛盾让我……反正我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焦虑,去年开始有的。
界面文娱:这种焦虑的具体表现是什么?有想过怎么缓解吗?
章宇:非常具体,掉头发。我一直在找一个贴切地让自己高兴起来的办法或者技巧。我现在的应对办法都很笨拙,就是把自己灌醉,把自己敲晕,睡过去。我还在学习更高级、更轻盈的办法,但我还没有学会。
界面文娱:回到这个电影,导演最后还是给了徐东一个比较积极的结尾,你觉得徐东会找到他人生困境的化解之道吗?
章宇:对,其实我们的电影已经很友好地给了一个向上的收尾,让我们抬起头来能看见风筝,心情兴许会好起来。我不知道,但是我个人觉得那实际上也是人在最无奈的时候宽慰自己的一个谎话,或者说一个把手。徐东已经处理不好生活中的问题了,他只能选择和解,选择跟吃他狗的人和解,选择跟即将临产的妻子和解,选择跟即将到来的孩子和解,他也只能自己偷摸地走到每一个露台上去抽抽烟。幸运的是他抬头时还真看见了风筝,那还有的看。
界面文娱:拍这个电影的时候,你不是先在鹤岗体验生活了嘛,和那些当地人交流的过程中,会觉得像徐东这个人物的这种中年危机有普遍性吗?
章宇:我觉得中年危机的普遍性来源于每个人的自觉,其实没有自觉就不会有危机。很多人其实只有现实层面的问题,比如说孩子来了我没有钱养,那种是一种非常落实的经济焦虑,你也可以说它是中年危机,但徐东其实面临的不光是经济上的,更多是精神上的,但这种精神上的危机得是有自觉的人才会感受得到,不一定非得是鹤岗当地,各处都一样。其实我看到的很多人早就没有这种自觉了,他们有的更多的是现实的经济危机。
我还想拿最佳新人奖呢
界面文娱:我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注意到很多小细节,比如一开头徐东和情人之间要碰头,和诗人之间互相掐脸,还有弹橘子皮,这些行为是为了反映那个人物内心的某种状态吗?
章宇:我觉得撞头啊、掐脸啊,那都是一种对话,是身体之间的对话,跟我们现在讲话本质上是一样的,弹橘子是纯无聊,弹橘子当然也是一种对话,是跟橘子的对话,因为其实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已经没有办法跟妻子说了,弹橘子于是成了一种无聊的消解。所有的这些动作其实都是某种语言。
界面文娱:你拍这个电影算是第一次去鹤岗吗?对那个地方的感知是什么样的?
章宇:是的,我去的时候是冬季,整座城市都被冰冻了。有一个早晨我去拍戏,在去现场的路上路过一个公园,看见了六七个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人,很鲜艳。几个人在那儿围着圈踢毽子,啪啪,踢得特别好。你想想那个感觉,在一个冰冻的颓败的城市里,几个特别鲜艳的人在那踢毽子,特别鲜活,这是我对鹤岗的一个写照图。
界面文娱:按照导演的构想,徐东这个角色不是和动物园里的东北虎有一种映照嘛。那你一开始看到那只东北虎的时候有什么感受?
章宇:那确实是从某个动物园调过来的一只老虎,那只老虎听说拍过不少戏了,是个老演员了,非常温吞,已经被驯化的不太有脾气了,驯养员用大梯子赶它到我们想要拍摄的位置。我从它身上看到一种犬儒主义的温顺,然后我在想,我以后是不是要向它学习。
界面文娱:《我不是药神》火了之后,越来越多剧本开始找到你,但你接的很多片子还是偏小众的文艺片,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有没有考虑过一些受众面可能更广一点的这种影片?
章宇:我其实看剧本主要靠直觉。首先,我没有考虑什么大众、小众,因为第一个受众是我,我自己先判断,那个文本有没有触动我,我自己能不能演好,我自己有没有创作的欲望,《东北虎》就属于毋庸置疑要演的,这基于我对自己的诚实,我很喜欢。其实我到现在都不觉得《东北虎》会被很多人接受,它很挑观众,想被大众喜欢很难的,但是我自己喜欢。那就先讨好自己。讨好别人,讨好观众,这些很重要,但是我就且把这个先当成一个讨好自己的东西,我在别处再讨好观众。
界面文娱:在什么地方讨好观众?
章宇:拭目以待。我还在学习,讨好观众也是一个很高级的技能啊,挺难的。
界面文娱:你其实也演了很多年戏了,你觉得自己现在的演员生涯发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阶段?
章宇:我想应该是“哆来咪发”里“来”的阶段,第二阶段。还是一个青年阶段,我还想拿最佳新人奖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