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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一个北大学子重度抑郁后的自救指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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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很多抗拒和外界产生联系的抑郁症患者不同,凌酱在生活失序、心理失控、人生失重的糟糕境遇下,仍试图找到使自己站起来的一束光,并希望这束光同样能够照耀其他正被抑郁折磨的人。

4月初,北大生物科学专业的学生凌酱决定不再沉默,在B站上,他平静讲述了自己身患抑郁的经历。镜头前的他,情绪稳定,逻辑自洽,对自身的遭遇有着清醒的认知。在他的叙述中,他尽最大可能找到一些方法自救,并希望带给同样抑郁的人一点启示。

视频的标题很吸引人:15岁考入北大,重度抑郁差点自杀,我是怎样抑郁,又是怎样一步步爬起来的。15岁,北大,重度抑郁,自杀,每个字眼都精准长在网友的求知欲上。很快视频播放量超过万,评论多达多条,很多人送去鼓励和支持,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表示自己正被抑郁症所折磨,这些人中,大多数是中小学生。

据《健康中国行动(-年)》数据显示,我国年抑郁症患病率高达2.1%,且呈上升趋势。患病者年龄越来越小,每年接受精神心理疾病治疗的人群中,青少年约占四分之一。而《中华流行病学杂志》则指出,在中国,9—18岁青少年抑郁症状的检出率高达14.81%。

这些有抑郁症状的学生,和凌酱一样,是一百个同龄人中不幸的那14.81个。凌酱的视频强烈引发共鸣,让他们也有了讲出自己故事的勇气。

在这些评论中,几乎每一条,凌酱都会回复,感谢一些人的善意,安慰一些人的痛苦,给失去希望的人加油鼓劲,给不幸的人送去祝福。后来实在回复不过来,凌酱会说明原因,表达歉意。

很难想象,这个温暖有爱的UP主,在三个月前,大三上学期即将收尾时,爬到了学校院楼的楼顶,不顾一切地想往下跳。

01

那是一个普通的上午,凌酱埋头做完了手头的实验,直起腰环顾四周时,发现实验室里只剩他一个人了。稍显狭仄的空间里,包围他的是冰冷的仪器和散乱的储物架,惨白的日光灯下,清冷的药水味萦绕在鼻尖。习惯了孤独的凌酱在那一刻,突然无法忍受这太过安静的氛围。他匆匆起身,摘下橡胶手套,向门口走去。*使神差般的,他沿着楼梯向上爬行,直到看见楼梯尽头处锁死的一扇铁门。

门上那把锁没能打消凌酱自杀的念头。他原路折回实验室,打开了紧闭的窗子。实验室位于最高的五楼,他双手撑着窗台翻出窗外,手脚并用地攀爬到楼顶。凛冽的寒风呼啸着,从他身边掠过。此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跳下去就能结束这一切,再也不占用社会资源,再也不用爹妈养活,一切都解脱了。

爬到楼顶后刚站稳,他就看到了围墙上贴着的一张海报。他对那种海报并不陌生,学校各大教学楼、宿舍楼贴的都有,上面写着“拿起电话,唤醒希望”,附着北大危机干预热线电话。在空荡的楼顶,海报上硕大的字体非常显眼。

凌酱觉得海报贴的很是地方,“好像是知道你跳楼要经过楼顶,特意贴在那里”。凌酱下意识地拨打了那个电话,幸运的是,电话立刻接通。

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他要结束生命的前一秒,仍隐隐怀揣着生的希望。在那最关键的一秒,不管海报、电话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及时介入他的思维,都会暂时停歇他死去的想法。

经历过一次与死神的擦肩而过,凌酱更懂得人自杀时的心理,在视频中一遍遍地叮嘱:“做最后的决定前一定一定要打心理中心的电话!医院甚至紧急电话!死亡是不可逆的,请三思!”

危机干预室的人行动很快,火速找到凌酱,将他带往北医六院的急诊室。

在凌酱还没搞清楚状况时,他人已经躺在了电休克床上。护士们迅速给他戴氧气罩,挂上吊瓶,并在他右手食指夹上心率仪。一切准备工作就绪,麻醉剂被针筒缓缓推进血液,那一刻,凌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凌酱感到头疼欲裂,并对周围的一切非常陌生,“为什么我会在北医六院?我休学了吗?这学期是结束了吗?病房里的人我怎么只认识一个了?”

他刚刚接受了电击。这是一种治疗重度抑郁症的常见物理疗法,通过电流刺激大脑,使患者大脑紊乱的神经递质得到调整,适用于有强烈自杀意愿的病人。头疼、意识混乱、记忆困难是电击疗法常见的不良反应。

在短暂的失忆里,凌酱忘记了很多不快乐的事情,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觉得自己没病。可医生开给他的诊断报告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重度抑郁。他迟迟不能相信,“我没有抑郁啊”,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02

长期以来,心情低落、孤独、失眠、焦虑、贬低自我、自杀倾向等身体发出的求救信号,都被凌酱以“内卷”“学业压力太大”来解释,他能感知内心的痛苦,却从没想过自己会和抑郁症产生联系。听到儿子自杀的消息时,他父母受到不小的惊吓,同时也疑虑重重,儿子好好的怎么会抑郁?认识他的老师、同学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优秀又谦逊的人,怎么想到去跳楼?

在所有人看来,他的人生,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5岁上小学,学习上的天分渐露端倪,小升初以优异成绩考入全国百强高中排名第39、陕西排名第2的中学——西安高新第一中学,并进入最顶尖的创新班。在这所超级中学里,度过5年初高中生活(初中创新班是两年制),最终被北大录取。考入北大那年,不过才15岁。

在优等生云集的一流学府,也没被比下去,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前十。大二时通过审核、面试进入生命科学强化挑战班,进行本科生科研训练,做出不少成果,获得一些大奖,拿奖学金更是家常便饭。

家庭方面,凌酱也没有后顾之忧。父母感情很好,都有稳定体面的收入,上小学的妹妹活泼可爱,跟他很投缘。无论是家庭环境还是自身实力,凌酱都没有可让人挑剔的地方。

自杀前几个月,他还在申请“再来人奖学金项目”,为将来出国留学做准备,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科研这条道路上继续深造,成为生命科学领域的专家。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前途光明、人生趋于圆满的人,对活着产生了深深的厌倦,不惜舍弃所拥有的一切。评论区有人开玩笑称“15岁北京大学,该抑郁的人是我”。潜台词是,考上北大,取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就不该抑郁。

人们往往不太能理解,一个看上去一切顺利的人,为什么每天郁郁不乐,想去自杀。对于那些抑郁症患者来说,外在越是优秀,内心所承受的痛苦可能反而会更大,因为很难让别人共情到自己的真实感受。凌酱曾写过一些遗书,以Word文档的形式隐藏在一层层的文件夹里,在野外实习时给一个同学看,同学不以为然,觉得他矫情,“活得好好的,干嘛这么想不开?”

那些看上去很好的人,内心早已溃烂。网友

爱嘤嘤嘤斯坦giao是一名中考生,患抑郁症和焦虑症已经三年多了,初三这年在病情加重后开始尝试药物治疗。她说,“外人看来我活得还挺漂亮。家庭还行,长相还行,学习也还行,被长辈老师偏爱”,可她就是丧失了快乐的能力,曾有好几次服药自杀。

“周日会因为第二天要上学整夜睡不着,在学校被女同学排挤威胁、背地诬陷,慢慢地害怕去学校、害怕见到她们。”她这些不好的经历,几乎不为人所知,她的抑郁也就不为人所理解。

一个朋友在看了凌酱的自述视频后,才懂得他的抑郁:“坤哥,从前只知道你很优秀但不知道你背后承受了这么多。”

03

凌酱在北医六院接受了一周的治疗,每天输液、吃药、做脑电,定时会有医生给他做心理辅导。每次电击过后,他会出现暂时性失忆,给他造成一种“我没病”的假象。记忆恢复后,想死的念头会重新占据他的大脑,只是这时他不再像站在楼顶那么极端,而是有了更多的牵绊:“我没死是因为,一个是觉得我死会给别人添麻烦,一个是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养了我这么多年,我一死他们会很伤心,所以我不能死。”

当父亲风尘仆仆地从西安赶来探望时,躺在病床上的凌酱第一反应是躲起来,他不愿意让父亲看到这样脆弱的他,他特别害怕父母失望。从小到大,他一直按照父母的期望生活,尽力做到最好,想让父母开心。

小学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时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父母为他骄傲,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升入高新一中大神云集的创新班后,他渐渐力不从心,排名总在十几、二十名徘徊。父母开始焦虑,“你英语怎么就考了这么点儿啊,你英语怎么办啊”,那时他的英语成绩是零几分(总分),但父母觉得不够,想要鞭策儿子,采取了中国父母通常会用的比较打压法:

“你看XXX,学习又好情商又高,以后就叫你XXX好了,不叫你名字了,XXX多好听。”

凌酱知道父母是为自己好,拼尽全力想达到父母的要求,但是做不到,“你想那时我才10岁,我不可能在一群比我大两岁的孩子里,什么都做到最好”,凌酱无奈地说。每次成绩一出来,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我要怎么跟父母解释”,他知道,无论如何解释都会被骂。

成绩无法让父母,也无法让自己满意,凌酱感到挫败,小学时那种自信全没了。承载着父母的期待,凌酱始终处于一种精神紧绷的状态,原本内向的他更加沉默,在校很少与人交流,日复一日地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到了高中,他的成绩慢慢追上来,高三状态好时能稳居年级前十。父母很少再骂他,但也没怎么表扬过他。在凌酱的记忆里,父母几乎没说过,“你真棒”“你表现得真好”之类的话,也很少给他什么奖励,考好了也不过淡淡地说一句“再接再厉”,为的是怕他骄傲。

对于父母的教育方式,凌酱是这样形容的,“我的家庭非常幸福,爸妈非常爱我,但是他们对我非常严格”。

考上北大后,父母依然没有对凌酱放松要求,得知他的高数考了80多分,会督促他下次考到90多分。随后,“如何考90多分”成了凌酱脑海里始终盘旋的念头,“我整天都在想怎么考到90多分,但真的太难了”,视频里凌酱右手遮住额头,从上到下抹了把脸,非常沮丧。

父母的硬性要求,凌酱都会不遗余力地完成,可对于抑郁这件事,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无法想象,向父母坦承自己得了重度抑郁、差点自杀的情形,这相当于变相承认了他的不争气。

04

凌酱曾在朋友圈发过英文版图书《心理学百科》的两段截屏:

“Parentsmayinadvertently(无心地)teachchildrenthattheyareworthyofaffection(喜爱)onlyifcertainrequirementsaremet,offeringthemrewardsandpraisewhentheyeattheirvegetablesorgetanAgradeinphysics,butfailtolovethemopenlyjustforthemselves.”

(父母可能会在无意中使孩子们懂得这样的道理,只有当他们满足了一定的要求才值得被疼爱,比如肯吃蔬菜或者物理成绩拿到A时,父母会给予他们奖励和赞扬,但父母没能做到只爱他们这个人。)

“Achievementsaretoberespected,hesays,buttheyarebothseparateandsecondarytoacceptance,whichisabasichumanneed,anddoesnothavetobe‘earned’throughdeedsaction.”

(他说,成就是需要被尊重的,但它们都是独立的,是次要的,而接受是人们的基本需要,不一定要通过行动来获得。)

凌酱产生过颜子悠一样的困惑:爸妈爱的不是我,而是成绩优异、考上北大的我。他希望父母能够无条件地接纳他,多给他一点赞美和鼓励,爱他仅仅因为他是他们的儿子,而不是别的。

在抑郁症面前,过去所有的辉煌都黯然失色,他不知道父母对此会作何感想。病房里,凌酱刻意回避父亲探寻的目光,用麻木漠然的表情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他做好了被指责、被嫌弃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父亲一点儿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后怕地一遍遍叮嘱他,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一定不要做傻事。

他很心疼儿子,却不太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在他眼里,儿子聪明、优秀、懂事,很少让家长操心,怎么突然变成了现在这样?从医生那里,他了解到抑郁症的一些症状、诱因和治疗方法,试探性地问儿子,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他一开始以为,“压力大”是儿子抑郁的罪魁祸首,自杀只是因为一时想不开,只要放松心情,好好吃药,配合治疗,就能很快好起来。

在这个问题上,凌酱不愿多谈,父亲不再追问,尽量从生活上多关心凌酱,买来儿子爱吃的饭菜、水果,陪儿子一起散步、聊天,儿子提出什么需求,他都尽可能满足。这多少让凌酱松了口气: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父母都是爱他的。

几天朝夕相处下来,凌酱试着对父亲敞开心扉,几次提到父母给他施加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我就是做不到”“太累了”是他重复的字眼,此前他从未向父母说过这些。这时,父亲才意识到自己的家庭教育出了问题。他竭力回忆起过去严格要求儿子的种种,试图从中找出儿子抑郁的蛛丝马迹。原来在他们一次次责备儿子、忽略儿子感受的时候,抑郁的种子已经在儿子心中萌芽。

初三女孩

夏日の仙女也曾遭受来自父母巨大压力,从初一下学期开始,除了应付繁忙的课业,还被逼着进补习班,上家教课。她向父母提出抗议,但每次都以父母不耐烦的责骂而告终。后来她得了中度抑郁,脑海里时常涌现自杀的念头。

与凌酱不同的是,这个女孩在抑郁期间,决定不再按照父母的期望生活。她退出补习机构,不再上家教课,还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将这些事情改编成剧本,给她的父母看,希望得到父母的理解。如她所愿,父母尊重了她的选择,并反思了自己的教育方式。家庭环境的根本改变,让这个女孩在半年后走出抑郁,重新开启了人生之旅。

不过这样的经验,不是每一个抑郁症患者都适用。在明显感知到来自父母的巨大压力时,凌酱很少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他希望父母能够开心、满意,为此他一次次地压抑自己的真正诉求,来迎合父母。

在学校与老师、同学的日常交往中,他同样选择了沉默。

05

总体而言,凌酱的中学生活是丰富的,学校重视全面发展,经常组织学生外出游玩、参观历史博物馆等等。可他坦言,自己还是过得很孤独。由于成绩不拔尖,加之性格内向,凌酱总觉得自己“活在班里的底层社会”,不敢和人说话。

外出活动,当别的同学三五成群地走过,热热闹闹地攀谈打闹时,他永远是孤身一人,走在队伍最边缘的地方。他很自卑,“觉得配不上和他们说话”,他用“高档”一词形容他的同学,以此贬低自己。

网友

-折時-的经历跟凌酱相似,她同样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成绩是她唯一可靠的安全感来源。可当她进入当地最好的中学后,激烈的竞争使她不能在排名上占据任何优势,维持现状已属勉强,更不用提进步了。她说自己的安全感因此全面崩塌,这给她之后的抑郁埋下了隐患。

当成绩不再是护身符,又不能在家庭、集体中找寻归属感,一个孤独的人很容易处于失语状态。

有一次凌酱成绩下滑得厉害,老师阴着脸将他叫到了办公室,对着他一顿劈头盖脸:“你还想不想在创新班混了?”老师可能本意也是为他好,却不知这粗暴的态度让凌酱很难受,“我感觉好像两年的初中生活全被否定掉了,被一个‘混’字概括了”。他自尊心大受打击,却丝毫没为自己辩解,只是低垂着眼,闷声哭泣,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当时一个叫“康康”的同学给他递去纸巾,直到现在凌酱还很感激他,仿佛那一瞬间,心里的痛苦被这一点点甜给填满了。内向的人更敏感,容易被善意打动,反过来,那些恶意则会加剧他们的痛苦。

初二的生物课上,凌酱欢天喜地带了盆金鱼到班里,还没来得及展示,就被两个同学摔碎了,事后他们没有道歉。凌酱很伤心,小心地将玻璃碎片打扫干净,什么也没说。如今回想起来,他表示“现在不是很在意这些事情,我也可以原谅他们”,但当时那种被人伤害、却没将生气表达出来的感觉深深刻在了心里。

更严重的一次,上体育课时,几个同学一哄而上,脱掉了他的鞋子,踢足球一样踢得很远。内向的凌酱一下涨红了脸,一蹦一跳地去找,可每当他跳到鞋子旁边时,同学们就会及时将鞋子踢走。在哄笑声中,凌酱抬着脚尴尬地杵在原地,孤立无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同学们以为那是好玩,可成年之后,凌酱才意识到,这就是“霸凌”,只不过没上升到身体伤害的程度。

面对这些让自己难受的事情时,凌酱总是一声不吭,他不知道该如何适当表达自己的不满、愤怒,所有负面情绪,都被他默默地强行自我消化。

凌酱多次提到,他希望周围的人都开开心心的,希望父母、老师开心,于是顶着高压拼命学习,希望同学开心,所以被伤害也忍着。在成长中,种种负面情绪没及时得到疏导,慢慢淤积在他心里,成为甩不掉的阴影。“我想让周围的人都开心,但最后被牺牲的是我自己”,凌酱这样说道。

遗留的阴影最终都会反噬到受害者身上。网友

-折時-提到,她小学时曾遭受长达三年的霸凌,被人拳打脚踢。虽然后来进了最好的初中、高中,她还是忘不了被霸凌的经历。再加上疫情期间成绩下滑,她的负面情绪集中爆发,年3月份时,她确诊了抑郁症,至今仍在休学治疗当中。

06

由于长期处于被打压状态,凌酱对自己没什么信心,自我评价极低。

得知被北大录取后,他确实开心过一段时间,在朋友圈晒出自己的录取通知书。8月底报到时,他和父母在北大西门前合影留念。古色古香的建筑他在西安见过不少,但背后那雕梁画栋的屋檐以及“北京大学”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还是让他感到一阵激动,仿佛未来可期。

短暂的兴奋过后,凌酱发现,他没办法很好地适应大学生活。同学们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佼佼者,自己原本出色的成绩,一下变得黯然无光。当他得知很多学生,都是通过高一高二拿到各种大奖被保送进北大的时候,他的自卑感更为强烈。

他高考语文没考好,总分原本达不到录取要求,由于高三一年他经常年级前十,被北大提前“预约”,享受“录取分数线降低20分”的*策,这才得以入学。他认为自己是“跌跌撞撞进来的”,而那些保送的同学则是“昂首挺胸地进了北大”,感觉“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兴趣爱好颇为广泛,会打乒乓球、羽毛球,会弹钢琴,会下国际象棋,但一听别的同学都是专业级别的,他就再也没跟人提过,自己会这会那。

似乎每一个进清北的学生,都要经历一番落差感的调整和自我的重新审视,班级辅导员也会将帮助学生适应落差作为一项重要工作。大多数学生都能重新平衡心态,融入到大学的生活学习中,但凌酱调整失败了。他的成绩没掉队,心理却更为压抑,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怀疑自我,“我变得不敢跟别人说任何话”。

有时他偷偷弹一段钢琴,不小心被舍友听到,会被无情地嘲讽“弹得都什么垃圾”。凌酱觉得自己弹得还可以,却不反驳,被攻击时习惯性地默不作声。这让舍友们越来越无所顾忌,对他的抨击从兴趣爱好一直延伸到学业、人格,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他的舍友们成绩并不好,也没有特别亮眼的地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凌酱冷嘲热讽。凌酱曾偷偷咨询精神病院的大夫,将自己的经历连同聊天记录告诉医生,医生很明确地告诉他,他遭遇了PUA。

大一下学期,他第一次萌发了轻生的念头。某天晚上舍友们都不在宿舍,他打了会儿游戏,觉得没意思,抬眼就看见了放在桌子左侧的一把水果刀。*使神差地,他拿起刀子看了很久,试着在胳膊上划了几下,割得不深,没流多少血,但他觉得好受了一点,长久以来的精神压力似乎得到了暂时的缓解。这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抑郁了。

虽然跟舍友相处得不愉快,但在生命科学强化挑战班,他找到了归属感,这里的师兄师姐对他很好,给了他很多实验上的帮助,让他感到久违的温暖。他很想做点什么回报他们,比如办个聚会什么的,但他怕自己做不好,“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占用了社会资源,我就是个垃圾,我是一无是处的废物……凌酱越来越频繁地用这样的念头攻击自己。陷入自我PUA,他始终对自身怀有恶意,觉得自己很失败,别人都不喜欢他。

但在Tape上,有同学给他留言说,“知道你情况之后,大家私底下讨论过,结论都是你平时很细致小心的一个人,大家都觉得你挺好,更多的是愧疚自己没能在之前多给你一些鼓励和加油。”

07

大三上学期刚开学时,凌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大二、大三竟是退学最多年级”的截图和一张本学期的课程表,并写道“新学年平安”。他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

大一入学后,凌酱一直保持高强度的学习节奏,到了大三,学业依然紧张。课程表密密麻麻地从周一排到周六,期间还要做实验,交作业,刷文献,准备挑战班的JC(journalclub,文献讨论会),参加各类竞赛。在他的B站,充斥着大量阅读英语文献、学习的视频,几乎每一天都有更新。

对于学业,他一点不敢放松,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追着,他拼了命地往前跑。人一旦将自己置于快节奏高压力的环境下,就像机器启动了齿轮,很难再停下来。凌酱没有真正放松的时候,寒暑假时,他还在看文献,即使因抑郁住院,他还不忘攻读专业书籍。

凌酱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成绩、奖学金、奖杯就是最好的证明。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他就是对自己不满意。

进入挑战班后,研究生学长学姐在实验设计、实验操作上更为成熟,有些地方比他思考得更深入、周密,这是经验所致,可凌酱会很自责,“有的地方我就是转不过弯来,每次他们设计实验都有我想不到的地方”,表示自己会被“气哭”。

他一边强调自己是普通人,一边在压力下极力追求完美,不愿比任何人差,过于苛刻的标准和过低的自我评价,常常让他无法在理想的自我和现实的自我中找到平衡。

最终大崩溃的到来,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跳楼之前,凌酱处于一种时间安排非常混乱的状态,不管是学习强度,还是精神压力都已达到了顶峰。

每到年底,挑战班都会邀请一些国际顶流嘉宾参加年会,听取同学们的文献讨论报告。作为主讲人之一,凌酱费劲心力准备这次presentation(展示),不巧的是,他报名参加的国际合成生物学大赛也在此期间举办,同时他还要应付即将到来的期末考,时间已经排不开了。

他争分夺秒,常常做实验做到深夜,等他回宿舍时,舍友们早已入睡。他睡在上铺,每次上去,床都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噪声,下铺的同学嫌他吵闹,影响自己的睡眠。再一次被吵醒后,那位同学“呼”地坐起来,对着凌酱,毫无预兆地一通呵斥。凌酱气不过,第二天就卷起铺盖,到实验室打了地铺。

其实不管是在宿舍,还是在实验室,凌酱都睡不着。熬到很晚,明明身心俱疲,躺下后脑子却无比清醒,实验细节、课本文献里的重点、各种数据、结论,会一股脑地蜂拥而至,将睡意赶得无影无踪。凌酱说自己每天只睡4个小时,能睡多久睡多久,但他没有真正睡着过,总觉得脑子像个陀螺一样,被抽打着不住旋转。

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他实验盒子里的智力成果被人莫名其妙地扔掉,一个月的时间、精力和心血瞬间付诸东流,这加重了他的焦虑和沮丧。

即使在随后的国际合成生物学大赛中,所在队得了金奖,他也高兴不起来。他不认可这一实验,“我对这个项目没有归属感”“这个课题挺扯淡的”。领奖时,他表示“我觉得裁判也不是认真给了金奖”“我不太喜欢那一刻”,语气中毫无成就感可言。

好几次,他站在理教或宿舍的天台上,俯瞰偌大的校园,有种强烈的跳下去的冲动。在抑郁的包围圈中,他不止一次地试图突围,求救的对象却不是父母、老师、同学,而是北大的贴吧。他匿名发过四五次帖子,记录当时黑色的心情和可怕的想法。他把拿刀割手腕、试图自杀的事情发到贴吧,但被人当作玩笑,没得到什么回应。

在通向死亡的抑郁之岛上,他已是孤身一人。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主讲JC的“失败”。他准备了很长时间,结果却没达到他的预期,他总觉得自己“讲得特垃圾”。跟此前多次讲完文献就要自责一样,他不停地反思,“我没有安排好时间”“我没有做好沟通”“我们用了别的实验室的技术”……

从台上下来后,凌酱形容自己是“强颜欢笑”。当他“强颜欢笑”地去实验室做实验时,自杀的念头又一次清晰地冒出来,且比以往都要强烈。但别人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网友

夜-Ty说自己就是用“强颜欢笑”来掩饰抑郁症状。他在三年级的时候,由于家庭变故和自身原因患上抑郁症。那段时间他几乎不说话,上课低着头一言不发,下了课就在校园里无目的地乱逛。他情绪低落,但在面对家人和老师时,总是礼貌微笑,竭力装作是一个正常的小孩。那些大人不知道在孩子虚假的笑容下,藏着一颗破碎的心。

08

在为数不多的朋友中,能理解凌酱的,是他的高中同学,霜盐和琥珀。“她们都是我最低谷的一段时间能看到的光”,凌酱如是说道。

高中时期,凌酱不爱跟人说话,虽然待人善良有礼貌,但看上去总是不太开心。身为同桌的霜盐,觉得他太孤单,会主动找他聊天,有时讨论习题,有时谈谈各自的兴趣爱好。凌酱慢慢地话也多了起来,很多心事,不知道跟谁说时,会向霜盐倾诉。

后来,霜盐考入人大,他来到北大,两所学校离得比较近,两人偶尔会碰个面一起吃饭。更多时候,他们互相给对方打电话,说说自己的近况。实在心里难受时,凌酱会首先想起霜盐,向她倾诉。被倾听,对于凌酱这样的抑郁症患者来说,非常重要,“不管怎样,至少霜盐是理解我的,有她在,就是我的底线。”

当然两人也因为一些小事闹过矛盾,一气之下霜盐把他拉黑了,两人很长时间没说话。后来霜盐主动打破僵局,从学校一路走到北大,跟凌酱一起上自习,并给他买了一瓶饮料。凌酱心里一暖,说:“你给我买这份饮料,那咱们账就清了。”最后两人和好如初。

对于琥珀,凌酱沉吟了半晌,什么也没说。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有她们我也应该已经死了。”如果说父母是他不忍放弃这个世界的理由,那么朋友,则是他继续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因为对家人、朋友的爱和在乎,凌酱一次次克制自杀的想法,努力地活在世上。

跳楼那一刻是他人生中最惊险也最无助的时候,他说那时他已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活动了,一心只想去死。他甚至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诀别前的遗言也没有。这是重度抑郁出现的最严重症状。在北医六院的一周治疗结束后,学校建议凌酱休学半年,等9月份时重新读大三。尽管不情愿,他和父亲还是接受了这一现实。

休学后,凌酱暂时摆脱了繁重的课业压力,在药物控制和家人的陪伴下,他心情慢慢好转,也很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全家一起吃火锅,和妈妈一起去游泳,和妹妹的日常搞笑对话等,都被作为开心的回忆,记录在他朋友圈里。

父母对他有了更多的包容,开始反思并改变自己的教育方式,尝试和儿子平等沟通,而非命令式地提要求。家里置办个什么物件,会征求他的意见:“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同学们也纷纷发消息安慰鼓励他,他回复说,“会早日康复的”“我会好起来的”。

他承认,别人的鼓励对他来说很重要,但似乎仅仅靠外界的支撑是不够的。在温暖有爱的氛围中,凌酱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还是如何去死,过年团圆喜庆的氛围也没能打消他这一念头。他甚至幻想自己某天走在街上,被突然冲出的大汉两枪打死,这样就省去了自杀的麻烦。

他必须学会自救,给自己找到活下去的动力。在《因为抑郁症,我的女友永远离开了我》这篇文章中,耐克讲述了他抑郁症女友蕾蕾的故事,他说:“她的求生欲特别弱,她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压在了我的身上,就好像她在悬崖壁上,只有我在底下托着她,她自己没有一点想要往上爬的意思,如果我一抽身,她就掉下去了。”

凌酱所面临的,就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力爬上悬崖的困境。

09

为了尽快好起来,凌酱积极接受治疗:抗抑郁的药很苦,他坚持每天都喝;听医生的话每天健身,有时和妈妈一起打乒乓球、游泳等;为了让自己有动力,每天出门给人补课挣外快……

但还是经常感到累,什么都不想做,话也懒得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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